堕天使

【蔺靖】【祁靖】鸽子的报恩

青墨木未:

(一)萧景琰幼时救过一只白鸽。


那原是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天,祁王的门人抓住了一只极漂亮的白鸽子。


羽毛雪白的白鸽子常见。然而这一只连鸟爪和喙都是玉白的,一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就极有灵性。若非这鸽子后腿受了伤,常人还真不能捉住。


这回叫它落到了祁王门人手里,不出所料的,最后就给送到了祁王心爱的弟弟皇七子萧景琰眼前。


彼时这位最年幼的小皇子是金陵城里的一霸,宫里他是最小的皇子,常在宸妃宫里教养着,极得宠冠后宫的宸妃和梁帝的宠爱,外头他是祁王手把手带大的弟弟,跟掌管七万赤焰军的林帅的独子是至交好友。只怕金陵城里的顶尖东西,还没有不从这个小祖宗眼皮子底下过一遭的。


不过这位小皇子才和好友一起瞒着家长们看了些野史志怪的传说,满脑子魑魅魍魉的奇怪想头。这回见了这漂亮的鸽子,竟没想着捉弄它或是炖了煮了,倒正正经经的照顾起来,还请了太医来给鸽子看伤。


请来的那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哭笑不得,这野鸽子受了伤不请珍禽苑的主使来看,叫他一个给人看病的太医做得了什么?不过他倒也不必很较真,糊弄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皇子罢了。于是老太医取了人的金疮药略减了剂量给那漂亮白鸽包扎起来。


这鸽子许是真通两分灵性也未可知,它被小皇子寄在祁王的府邸里养着,人给它治伤喂食水,它都极服帖。这一个冬天,不但伤好了,整个鸽子还肥了一圈。祁王就逗弟弟,说要煮了吃肉。


萧景琰当时正给他的白鸽子梳理雪白的尾羽,闻言极认真的对着大哥摇了摇头:“等春天来了,就放它飞走。有朝一日许是真能报恩呢!”


祁王把他的披风拢好,给他拍肩上的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小殊偷偷看了野书!可是退一万步说,那志怪里报恩的鲤鱼,白狐,哪一个不是母的。这只是公的嘛!”


后来风雪越发大了,祁王拉着幼弟回了主院。鸽笼就孤零零的挂在回廊的斜屏后面。萧景琰手牵在祁王的手里,走远了,又回头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寄托了他小小想象的白鸽。


于是很多年后蔺晨就都记得,那个漂亮骄纵的小男孩在满庭风雪里着红衣的背影,和转过头来时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


(二)堂前梨花被吹落的时候,小皇子的身量又抽高了。他穿着一身绣着银色暗纹的白色长袍,枕在祁王腿上看一卷梧州的游记。


祁王靠在榻上,正审阅着治下的政务。他一只手轻轻落在幼弟披散的鬓角抚摸着,无比珍视喜爱的模样,另一只手搭在推开的窗棂上,有初春的微风从他指尖掠过,带着稚芽新生的气息。


小皇子看的倦了,把书丢在榻上,仰起头来揉眼睛。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是天真柔软的依赖和信任,丝毫没在意过是否把长兄的前襟压滚的皱了,显而易见是被娇纵惯了的。


祁王把他手捉住,不叫他揉眼睛:“困了去内室里歇个午,等小殊来了我叫你。把外袍脱了,静嫔新给你做的,就揉搓成这样。”


萧景琰按着兄长的腿爬起来,摇摇头:“我不睡,我去看看我的鸽子。”


那只去年冬天捉来的白鸽身上的伤早已经好全了。鸽子笼的门早就打开,它却没有飞走。还停在祁王堂前的院落里。它最喜欢萧景琰,他来时,它常常从蜿蜒的长廊尽头飞来,落在小皇子的肩侧。


那时候,萧景琰就会轻轻摸摸它的指爪,为它梳理美丽的尾羽。


祁王曾笑着说,虽然白鸽未必能化人来报恩。但这自然的无忧无虑的生灵确是被萧景琰驯养了。它依恋他。


白鸽子喜欢小皇子那双极美的眼睛。清澈见底,永远不带一丝阴霾和愁绪。去年冬天那双眼睛里还有稚嫩的揣想和孩子的企盼,他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看着白鸽,问他:“很多年后,你会回到我身边么?”


从此白鸽不知道怎么的。就舍不得飞走了。


萧景琰春日里穿了一袭白袍,初初长成的少年身量,立在一树梨花下。他的二三好友来找他,都是青春正茂的少年少女,还牵着漂亮的马儿。


小皇子又抬起胳膊把落在手臂上的白鸽轻轻送回到树上,他跑回祁王身边同兄长道别。听着兄长诸如不许去水边不许晚归的嘱咐,由着祁王把他散落的发束好。


误落在繁华都城又陷在秀丽天真的小皇子一双大眼睛里的白鸽就落在梢头,看着萧景琰同知己友人提剑纵马的背影,仿佛觉出了静好岁月里的无限温柔。


它在天空里自由太久,突然就被这温柔束缚了


如果能安静的停留在你身边,看你骄傲安好的渡一世,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三) 金色的叶子从树梢飘下时,蜿蜒的回廊尽头雕花檀屏上剥落了一块朱漆。


彼时金陵城里最小的皇子也脱了稚气,他已经出宫建了府,选址建造全全由宸妃静嫔和长兄操心着。


那府邸就落在祁王府的边上,现在修葺装潢还没竣工。萧景琰心却已经野了,成日跑在宫外。夜里不愿回皇城,常常便宿在祁王那里。


他在祁王府同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两样,有自己的屋子,就在祁王的主院里,还有他的常服,用惯了的下人,物件。这是长大了,他不再撒娇,小的时候连祁王没宿过外人的床都常被他穿着脏兮兮的外衫就爬上去。祁王好端端的睡着觉,突然被幼弟滚到怀里也是有的。


这样的娇气任性,自然被皇帝和静嫔骂过几句。不过这也就罢了,小儿子嘛,很不必认真拘束要求他。


也真是老幺。别说满口溜须拍马的献王誉王,连皇子里最受宠信最有威望的祁王都是敬畏皇帝,不敢十分顶撞的,这个最小的却一直是倔脾气。拧起来皇帝的台阶都不给。都说林家小殊最是张扬脾性,实际上祁王知道自己弟弟,那被宠出来的耿介性格照谁也不遑多让。可是那时候的梁帝是很疼小儿子的,说他最心实,可疼。


也是,若是没发生后来的事,谁能想到会嘱咐长子多照顾没心眼的幼弟的皇帝能将幼子流放十年,冷落至极,不闻不问呢?


可冷落至极算什么,皇帝已经算是最大程度的对小儿子宽和了。宠信倚重二十几年的长子说杀就杀,七万赤焰军说剿就剿。鸣不平的宗室里德高望重的英王,名满天下的黎崇老先生,乃至同胞亲妹,心爱女子,还不是一个个被他亲手送到黄泉路上去了。


那以后的种种事谁想得到呢?好像顷刻间翻了云,覆了雨。所有人改换了面孔,提灯逆行在流水星辰中,渐渐模糊了曾经的倥偬岁月,步履飘忽起来。


白鸽后来常常想,那一切应该就始于那个萧瑟绚烂的晚夏初秋。


那个秋天的天空总是晴朗,它伫立在祁王府里萧景琰屋前的空枝上看小皇子在院落里练剑。


祁王不再让着弟弟,一招一式间收拾的他没有招架之力。最后萧景琰耍赖一样的扔掉手里的武器,不管不顾的扑在被下人扫在树下的厚厚落叶堆上。


祁王摇摇头,从婢女捧着的托盘中拿起手帕给幼弟擦脸上一道一道落叶扬起的灰。他嘱咐道:“你此去东海练兵,是第一回领了不在京城的差事。虽然不难,万事也要小心。叫欧阳跟着你,列战英也不许离开一步。好好的办完事情就回来,那时候你的靖王府也该落成了。”


萧景琰就一头扎进祁王怀里,累的并不想说话。


祁王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长了这么大,还真是第一回离开我身边。你不像小殊十三岁就上了战场,在京城里虽然我对你也严厉,到底跟外头不一样。若是实在不习惯或有什么人为难你……”他顿了顿,终究没舍得下狠心逼迫着幼弟成长的独立强大,“还有皇长兄在。不过若只吃了一点小苦受了点小磨难,可不许都来抱怨。”


枝头的白鸽那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艳羡起祁王独独能享受到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它突然就不满足于停驻在华丽的祁王府中,用漫长的日与夜等待萧景琰来时的轻快脚步,和他的抚摸。


野望的产生是一瞬间的事。它不禁揣想,若有一天不是它需要萧景琰,它痴等萧景琰,而是萧景琰需要它,依赖它,像依偎在祁王怀里那样偎依着它。那又该是何种光景?


可是即便如此,它也未曾想过,这是萧景琰最后一次听兄长的嘱咐,最后一次偎依在祁王怀里。它在祁王府和祁王一起等待着少年归来,然而祁王没等到。


它也没等到。


小皇子长到成年第一回离开皇长子的身边,竟也是最后一回。他从小长大的祁王府,却自此以后许多年没有再踏足一步。


显贵的亲王府邸在那个美丽繁华的深秋盛景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寒风瑟瑟,裹挟了最后一片落叶,旋转着落在小皇子当日比剑的那个院落。


白鸽站在枯枝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哀鸣。


祁王府里无人生还,可是白鸽没有飞走。它常想着,若是小皇子回来了,可能要来祁王府带走他的鸽子吧?它像过去一样等着他来临的脚步,忠心祈求着少年的垂青。


然而萧景琰再也没有来。他失去了兄长好友,仿佛孤零零的只有一人,索性他也什么都不要了。鸽笼的门早就没再关上过,他料想着,鸽子也该已经飞走了。


天真的过去好像一场大梦。那双曾不带一丝残酷和阴霾的美丽眼睛,把什么都忘了……


从此,山不逢山,水不逢水。人不是故人。


(四) 雷霆散尽。


琅琊山上,白云雾里


一道影子渐渐在水畔凝成实体,白衣黑发,眉目宛然。


蔺晨抬起手,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一身洁白的轻羽。水中荡漾的波纹平静下来后,映出来的容颜出乎他的意料又隐约是在情理之中——是死去的祁王萧景禹的模样。


蔺晨在水畔默然静坐三天三夜。


萧景琰像打不破的结界束缚着他天地新生予的这副筋骨。少年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发梢,留在昨天。让人窒息,挣脱不过。


即便被驯养之后又丢弃在寂寥秋夜里,他依然不能从此遗忘了这段千年生命里的小小插曲。


化作人形后,曾经的一点野望好像突然就生长壮大起来。


或者本就不必找什么借口。世间形容千千万,他怎么就会化成他萧景琰心心念念的故人?他心里那些卑微处生长出来的贪婪欲望,实际上从来都明明白白无从掩饰。


他也许从无可能洒脱的一如来时,潇潇洒洒漂泊在世间。


他可能从不曾忘记那个冬天,大雪纷飞的夜里少年温暖的眉目。不曾忘记那短暂的一轮四季里,他每日每夜等待着的他的光临。


三天三夜,云雾飘散,山顶晴光初露。蔺晨终于有了决定,他自水边拂袖轻笑而去。想着自己浮图一世,终究却还囿于情劫。


兜兜转转,那小皇子年少时关于魑魅魍魉的奇思妙想竟然一语成谶。他还真要同萧景琰看的志怪小说里那些白鹭野狐一样化形与他重逢了。


他一行莫名心酸自怜,一行又想着萧景琰可愿意消受他这样的报恩?


可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后两人同榻而眠。年轻的帝王依偎在他怀里,每一缕温度都触手可及时,蔺晨也没能明白。


他永远都无从得知,若不是借了这一幅故人的皮囊,骄傲如萧景琰会不会一世伴在他身旁。


又或者,萧景琰心心念念相许一生的,到底是他蔺晨,还是永远回不来的那个祁王萧景禹。


可彼时这些问题已经不能再问。出了口就会由嫌隙变为鸿沟,伤筋动骨。那时刻他只能企盼着此生安好,企盼着下一世是他先遇到萧景琰,予他恩情,予他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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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山上,白云雾里。


白鸽化形。


又三日,赤焰军少帅被琅琊阁游历的老阁主所救。又十三年,麒麟才子,江左梅郎重返金陵。又十四年,太子萧景琰与琅琊阁主于苏宅“初见”。彼时太子殿下如遭雷击,怔怔然不能言语。


又一世。明楼在阿诚十岁那年。宛如天神降临,将他从黑暗和伤痛之中救起,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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